但不管怎么说,彻骨的寒冬还是过去了,几个月后,衰败的枯草深埋地下,行在路上,不觉间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春日。
如今,秦国的动向是天下人关注的焦点,先是新秦王在年底登基时欲要称帝的那些举动被传扬出来,紧接着,又隐约有集结大军,筹谋备战的意图。
诸小国对此一致摆出不插手不下场的旁观态度,隔岸观火。
和许多人意料的一样,风雨来得很快。
刚入初春,郑国就率先派出大军进犯秦地,从边关开始直指雍都。
且,郑国同之前秦郑伐齐一样,打着十分正当的名义——
替周王室伐除妄图称天子的诸侯王。
此名号一出,不少人在暗地里发笑,而被借用名号不知多少次的大周王室龟缩于南地,捂着耳朵万事不理。
第一场春雨到来时,在有人热闹看戏,有人借机获利,有人唯恐遭难的各方心思交错中,早已是定数的秦郑之争终于开始了。
秦郑两国的旌旗都在中原大地上飘扬,马匹嘶鸣声中不知践踏了多少具尸体。
对于秦国来说,这一仗最初打得很艰难。本是有备而来的一战,却从一开始,战事谋略就屡屡被泄露。
郑国不知背后有什么高人,居然次次都能算准他们的作战部署,占据先机。最严重的一次,秦国折损了上万兵马。
这就不免怀疑是军中出了奸细,然而多次核查,好几个高位将领被革职调查,依旧毫无发现。
战况愈发危急时,远在雍都的秦刈决定亲自出征。他一改之前的打法,更加行踪莫测,令人捉摸不透,生生扭转了不利的局势,让两方兵马重新势均力敌起来。
秦郑之间的这场仗零零散散打了将近半年,事情才开始出现转机。
郑王忽然薨逝,之前和秦刈联手给郑纬使过绊子的公子斐,欲要趁郑纬不在而夺权。朝堂内乱,郑纬不得不离开战场,回王都守权。
主将一走,郑军势力又盘根错节,人心不稳。
秦军趁机一鼓作气,猛攻郑军。
郑玮生来就是按照太子培养的,的确才能不凡,可秦刈约莫是天生带兵领将的将才,比他更胜一筹。
何况郑纬一走,郑军便逐渐显出许多薄弱之处来。
战事又持续半年。
丛鹿之役中,郑国接二连三损失好几员大将,元气大伤。秦国占据上风,乘胜追击下,屡屡击败郑军,一度打到了郑国腹地。
郑国内耗严重,年末时,向秦国递交投降书,这场战争终于短暂地划下句号。
郑国战败后,许多不好的言论传到了郑宫中。
如今,是郑纬登上王位了。
大殿外,羊惑穿着气派暖和的大侍官衣服,正提着心听殿内的动静。
这时,见巫咸顶着寒风来了。
巫咸走近后低声询问,“王上今日怎么样?”
羊惑摇摇头,指着殿内冲他比个小心的手势。下一刻,两人便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哀嚎。
巫咸神色一紧,硬着头皮走了进去。
他进去后,羊惑看着霜白的天色不由得沉沉叹了口气。
天下人在看郑国的笑话,朝臣百姓也在暗暗指责王上,将战役的失败归咎到王上一年前的鲁莽出战,指挥失利。
羊惑最清楚,并不是这样。
战事一开始,是郑军屡屡胜利,占据上风的。若不是殿下……
殿内的哀嚎声还在传出来,羊惑心颤了颤,带几分悲凉地继续想着,若不是王上得了疯病……
如今胜的可能就是他们郑国了。
这时,巫咸走了出来。
“怎么说。”
巫咸冲他摇摇头,“王上只能自己好起来了。”
“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巫咸不答,又踏入寒风中走了。
羊惑看着殿内,也不敢进去。他面色浮现出愁绪,不知怎么蓦然回忆起几年前的时光来。
他整日只用费尽心机想着带殿下去哪处更好玩,如今刀光剑影中艰难处事,一时之间,居然觉得做这王上的大侍官比从前做殿下身边的小喽啰还要累。
……
罢了,人呐,只能看眼前。
羊惑最终还是记起自己为仆的本分,走进去,在寝殿一处帘前顿住脚,柔声问:“王上,可要传乐师来?”
自从王上得了疯病,泛起来时见人便杀,杀人后又头痛欲裂,只有听着乐声才能入睡。
那些乐师都是吴人,费力气找来的,会唱吴地的歌乐。
羊惑有些不知道王上究竟在想什么。
若说是惦记之前那位温女郎就有些牵强了,两人只见过几次面,在函水山相处过一段时间,怎么可能产生这样的情意。
“滚。”这声音不复从前的生机,低沉沙哑得像是咬牙挤出来的发音。
羊惑只好退出去,出去前忍不住从帘子里暗暗瞥一眼,只看到先前进去送茶的宫人倒在地上,满地的血。
他暗叹一声,“宫里的人,迟早被这疯祖宗杀完。”
寝殿内,郑纬垂头坐在地上,血沾染到袍角上,他不在意。
郑国要亡,他其实也不在意。
刚刚巫咸进来禀告说,帝星之光芒,如日破云层。
帝星,可不就是秦刈吗?
奇怪的是,听到这话时郑纬只在心中晃神的想,这一世,又是秦刈赢了啊。
情绪顶多有一点厌恶,再多就没有了。
郑玮觉得自己争权夺利的心,在听到阿温死讯的那一刻,就如被雪覆盖的火焰一样熄灭了。
他不断回想的,只有函水山那日,阿温一剑刺向他时,冷漠中带着极端恨意的面容。
前世温柔乖巧的,和这一世冷面对他的阿温,究竟哪个是真的?
郑玮想了无数遍,将两世的记忆翻来覆去的想,最终在某一日忽然窥到真相——
一定是阿温同他一样,记起了前世的全部。不然,她不会那样恨他,不会露出那样的眼神。
然而有时幸福是适可而止才会触碰到,一旦不止不休地追寻到真相,有些东西就会轰然碎裂。
带着前世记忆的阿温如此恨他,恨到要他死的地步,郑玮无法接受。
还有秦刈和她的一切……
郑玮开始失心疯一样地搜寻关于秦刈和阿温这一世相处的全部信息,回忆见过的所有“郎有情妾有意”的画面。
在之前他还能告诉自己,不过是因为阿温什么都不知道才和秦刈在一起。倘若她明明记得一切……
但之后,更让他绝望而不能接受的是——
阿温的死讯。
这个消息初初传入耳时,郑玮觉得是假的。怎么可能呢,他好不容易可以重来。
郑玮怀疑这是秦刈的阴谋,是他关押了阿温,意图藏起知晓他身份的证据,然而一年了,派出去的探子毫无发现。
秦刈后宫更是空置,没有一丝女子的痕迹。
郑玮不由得恐惧地想,如果阿温是真的死了……那他就是元凶。同前世一样,阿温又死在他间接的原因下。
这三百多个日日夜夜,郑玮都陷入这样的自我厌恶中,觉得这未免也太可笑太讽刺了。
他的重来又有什么意义呢?为了再次失去她吗?
寝殿里的熏香有浓烈的安神作用,郑玮却愈加清醒而痛苦。
鼻尖的血腥味,地上横陈的尸体让他又涌起杀人的冲动,情绪游走在失控的边缘。
他咬咬牙,勉强抑制住了。
郑玮知道宫里人怎么看待他,一个会突然自言自语,杀人如麻的疯王。
这样不好,他想,阿温若是在,会害怕他的。
太空荡了。
郑玮忽然起身,在偌大的宫殿里走动起来。不知走了多久,他最终累了,在熏香的作用下,蜷缩到角落里沉沉睡去。
梦魇缠身,郑玮却在梦里露出虚幻的笑容。
做梦好啊,里面总有阿温。
但这一次,他梦见的是前世得知阿温死讯的那一日,是个下雪天,他刚从战场厮杀中退下来,听到消息的瞬间忽然就握不住剑。
想法也同这一世一样,郑玮痛苦地想,究竟为什么?
他明明是尽力在让一切往好的方向走啊。
……
·
秦国王宫。
王殿人声喧哗,灯火高悬,亮如白昼。
秦王端坐在王座上,看着殿中朝臣将领推杯换盏,气氛热闹而喜庆。
这样的庆功宴举行过多少次,秦刈已然记不清了。
但这并不妨碍他唇边露出一丝笑意,是对多年征战得来如此功勋的愉悦,也是隐秘的自得。
然而下一刻,他视线随意扫过大殿角落时,笑意就僵在了脸上。
……
李敞是个普通武将,从小兵做起,跟着如今的秦王在死人堆里打滚,一身功绩拼死赚来,才当上军中的左庶长。
今夜他的官位也勉强能参加这次庆功宴。
值得高兴的是,秦王允他们携家眷一同入宫参宴,共享此乐。
李敞刚成婚,与家中妻子正是蜜里调油之际,于是便带了他的新婚夫人进宫。
宴上,两人一同观赏歌舞鼓乐,桌下还暗暗牵着手,互相倒酒喂食好不欢喜。
李敞心里高兴,因为这夫人是他好不容易娶来的,一同经历良多才终成眷属,自然珍爱非常。
想到这儿,他乐呵呵地端起酒盏,正要入口,却忽然感觉到上方一道沉沉的视线扫来。
上面,只坐着秦王一人。
李敞心内一惊,借着饮酒的空隙略微抬眼看去,却瞬间对上了十二旒冕冠后,秦王意味不明的视线。
他自如地端起酒杯遥遥敬酒,手汗却一下子出来了,秦王的确在看他,准确的说,是在看旁边貌美如花的自家夫人。
秦王到如今也没有妻妾,难道说……
李敞愈发心惊。
身旁,手掌相握的妻子察觉到他手里的汗,“夫君,怎么了?”
李敞扭头,看见她疑问的眼神,不由得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“温娘,都是我不好,我就不该让你和我一同入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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