养老院里很多是第一次星战的老兵,他们绝大部分断了手脚,没有亲人,孑然一身。第一次星战爆发时,战场上除了军人,还有很多中老年的十七星人,为了保卫家园参加。

  这么多年过去了,他们会呆在这家养老院的原因只有一个,那就是想要保护的人早已不再。

  “哇,是洒水车!”啵啵眼尖地发现养老院门口停着的一辆老式洒水车,那是看门人口中的,被小彩虹追着跑的洒水车。

  除了那辆洒水车外,还有垃圾车、运载车、三轮车等各种旧式交通工具。

  在其他星系根本不会这些旧式交通工具,垃圾清理也完全由机器处理,阿秃和啵啵还是第一次看见垃圾车。

  绿色的车。

  一个驼背跛脚的老人穿着环卫工人的衣服,从门口走出,面无表情地拖着垃圾桶,他看起来瘦弱极了,力气却很大,一下子就把大垃圾桶扛到肩上,轻而易举将桶里的垃圾倒入垃圾车内。

  垃圾的酸臭味让阿秃捂住小鼻子,原本涌到嘴边的“洒水车”都被阿秃咽了下去。

  阿秃实际上是一个有些娇气的幼崽,在他小时候,还不会自己擦屁屁的时候,每次何如歌或者席归璨给他擦屁股,阿秃都会嫌弃地捂住自己的鼻子。

  “哗啦啦——”垃圾很快就倒满了一半,那个驼背老人神情阴沉地抬起头,干核桃一样的脸上写满了不欢迎,因为驼背,他的体型像一只凶巴巴的大乌龟。

  阿秃身子微微向后仰,下意识地想要拉开自己和对方的距离,当余光瞥到啵啵后,这段时间席归璨灌输的各种保护哥哥的话回荡在脑海。

  阿秃的内心一下子生出了勇气,他勇敢地挡在啵啵面前,正准备摆出最凶悍的表情时,忽然听到身后啵啵友好的声音:“爷爷,早上好呀~”

  驼背老人愣了一下,回头四处张望,好像在看四周有没有别的“爷爷”,上午的养老院很冷清,一片枯藤上的叶子掉下来,落在地面上。

  等会儿又要扫地了。驼背老头冒出了这个想法,他像掩饰慌张般低下头,没有回应啵啵。

  席归璨原本只准备路过,听到啵啵主动打招呼后,他停下了脚步。

  现在是上午九点,养老院的人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。

  瞎了一只眼的高个老头出门看到席归璨一行人后,仅存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惊愕,他脱口而出道:“席少将?!”

  不是席元帅,而是席少将。

  大白虎沉稳地点了点头,他猜测面前的熊瞎子也许是他带领过的某一个老兵。

  “您、您怎么来这里了……这是您的家人吗?”熊瞎子搓了搓手,“要……进来坐坐吗?”说完又赶紧摇了摇头,“不不不,还是算了。”怎么能让席少将来这个破养老院。

  正当熊瞎子纠结时,阿秃出声了,小白虎两只爪子扒拉在席归璨头上,眼巴巴地望着熊瞎子,奶声奶气道:“爷爷,我可以看看洒水车的小彩虹吗?莫西爷爷说,你的车车后有小彩虹!”

  莫西爷爷就是幼儿园的看门人。

  “莫西?”听到老朋友的名字后,熊瞎子一怔,他刚想说些什么,就被光脑的通讯来电打断了话。

  熊瞎子接通后神情一变,来不及和阿秃聊天,他看向不远处的驼背老头,语气焦灼道:“不好了,简老头又跑出去了!”

  驼背老人闻言身手敏捷地坐上垃圾车,“走!”

  熊瞎子完全顾不上席归璨一家人,他掏出钥匙打开车门,和驼背老头同一时间上车,要发车前他才猛然想起席归璨,熊瞎子摇下车窗,对席归璨道:“席少将,我的一个老伙计,他老年痴呆了,一直想要带幼崽回家,可是他的幼崽——早就在星战时没了,带不回来了。他不记得我们这些老战友,只记住自己的幼崽。”

  说着熊瞎子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,无比懊恼:“都是我的错,我看他现在连动的力气都没有,就没再关着他,没想到他昨晚自己连夜跑出去了!”

  “他不认识路,不认识任何人,现在是秋天还好,可是等到了冬天,如果我们不把他找回来,他、他就要冻死了!”

  在熊瞎子解释时,垃圾车已经先走一步。

  “他长什么样,我来帮你找。”席归璨道。

  “他脸上有很多的老年斑,兽型是一只花豹,他叫简容,可是他现在已经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。你要是喊简易,他一定知道,那是他幼崽的名字,他就只记得这个了!”

  *

  简容怀疑自己是被绑架,被瞎了一只眼的大黑熊,跛脚的鸵鸟,和一群一看就见过血的人绑架。也许是那些人给他的身体注射了药物,让他吃饭的时候菜也夹不好,穿衣服的时候扣子也会扣错。

  就像小时候,笨笨的小简易那样,吃个饭,也会糊得满脸都是米粒。

  他的简易,他要逃出去接他的幼崽回家,他的简易还在幼儿园等他,怎么办?他一定要逃出去。

  他装作生病的样子,让那个熊瞎子放松警惕,昨天晚上,在夜色的遮掩下,他逃出来了。

  可是外面的屋子、街道,他通通不认识。他是被人绑架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了吗?

  老花豹在大道上慢慢行走,每走一步,记忆就像沙粒从指缝流逝,当他走到树下时,所有关于养老院的记忆都消失不见。

  简容站在树下,他好像忘记了什么。他为什么会在这里?这是哪里?他不是在工作吗?

  简……易……

  对,他的幼崽呢?

  他的幼崽,是他领养的一只小橘猫。很小,但是却很能吃,他第一次将简易从路边的垃圾桶带回家时,简易瘦得只剩骨头和皮。

  他带简易去洗澡,简易诚惶诚恐动也不敢动,好像不敢相信自己能被洗干净。洗澡的时候简易很乖,简容听说有些幼崽洗澡都会闹腾,可是小简易乖得不像话,他会自己主动坐进浴盆里,哪怕简容笨手笨脚把泡沫弄到他的眼里,简易都不会哼哼一声。

  中午时,他给简易准备了一大碗米糊,那个碗是他吃饭用的碗,比简易这只小猫仔要大,然而简易竟然小口小口喝了个精光,吃到最后还将脸埋进碗里去舔碗。

  晚上,他又给简易准备了米糊糊,简易蹲在大碗的旁边,看看他,又看看迷糊,突然间简易就哭了,两眼泪汪汪,好像不相信自己一天能吃两顿饭。

  在那只小猫仔无声流泪时,简容也改变了他的想法。他原本准备把这个路边捡来的幼崽送去孤儿院,可是现在,他有些舍不得了。

  那只小猫仔低头拼命吃饭,吃得肚皮快要爆炸,嘴巴却依然停不下来。

  他带简易去睡觉,第二天早上醒来,发现简易蜷缩到床底下,这只打小就流浪的幼崽不敢上床。

  他的简易是世界上最乖的幼崽。

  他送简易去上幼儿园了,简易很害怕,不舍得离开他,他也舍不得离开简易,他对简易说,爸爸一定是最早去幼儿园接幼崽的家长。

  幼儿园呢?

  那个幼儿园叫什么?

  *

  席归璨和阿秃坐在洒水车车顶,洒水车在循环播放“简易”这个名字。阿秃低头看向洒水车底部,果真看到了一条小彩虹,他开心地翘起小尾巴,“小彩虹在追着我们跑嗷~”

  席归璨嗯了一声,单手抓住阿秃的后领,防止这个动来动去的小笨蛋掉下去。

  “粑粑,为什么简爷爷会离家出走呀?”想起正事后,阿秃好奇地问道。

  “因为他的幼崽不见了,他要出门去找他的幼崽。”

  “他的幼崽为什么不见啦,是太调皮了吗?”阿秃继续问。

  “不,是去世了。”

  “去世是什么意思,是死了吗?”

  “对。”

  “那死了,为什么还要去找他呀?”

  “因为他不记得自己的幼崽死了。”

  “为什么不记得呀?”

  “他老了,记不清了。”

  “那挺好的嗷,他就不用难过了。”

  洒水车的副座上,何如歌抱着啵啵看向车窗外,努力寻找简易的身影,“老先生,你说简容只记得自己的幼崽,那么他的幼崽平常会去哪里?”

  “上学吧,他一直念叨说要去幼儿园接他的幼崽回家。”何如歌的话给熊瞎子提供了思路,他眼前一亮,“对,简老头肯定跑去幼儿园接他的幼崽了!”

  可是他幼崽的幼儿园又在哪里?

  *

  简容拼命想幼儿园在哪里,然而他的脑子却空荡荡的,反倒是他年轻时候其他的事情冒了出来。

  他曾经是一条老街上收保护费的地头蛇,十七星大部分人都没上过学,简容也是,他身强体壮,哪怕不上学也可以找一个体力活,可是他不想去干活。

  他的小弟说,真正暴富的是去寻宝鼠的居住区乞讨,那里遍地是黄金,躺着都可以收钱。

  他记得有一次在收保护费时,和别人起了冲突,他们在扭打时撞到了路边的垃圾桶,一只藏在垃圾桶里的猫崽子浑身炸毛,哆哆嗦嗦抖得不成样子。

  他本来以为那只猫崽子会趁乱逃跑,可是那只猫崽子可能是吓傻了,居然走向了他,四只爪子抱住他的鞋子,脏兮兮的小脸贴在他的小腿上,小声地喵喵叫,好像在求简容带他回家。

  然后简容真的带了这只猫崽子回家,还为了这只猫崽子金盆洗手。

  那天他和人打架受了伤,简易一边舔他的伤口,一边掉眼泪。流的泪比他的血还要多,简容忽然就心疼了,他抹掉简易的眼里,对这只小猫崽说:“爸爸以后不和别人打架了。”

  简易是一个很懂事的幼崽。他记得冬天的时候,他从外面工作回来,手脚冰凉,小简易就跳到他的怀里,用肚皮给他暖手。

  想到这里,简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,这是一只老年人的手,手背上布满了老年斑。

  发生了什么?

  *

  洒水车在大道上飞快开过,熊瞎子陷入了回忆,“当初我和简容同队,他对我说,他没背景没能力,不能让他的幼崽加入第一批转移名单。不过在第一次星战爆发时,有一家大型的孤儿院在十七星安全区建立。听说很安全,简容就把幼崽送到那家孤儿院里。”

  何如歌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,他缓缓转过头,一字一顿道:“星海孤儿院?”

  “哦对!就是这个名字!”熊瞎子大叫道,“星战结束后,简容提前离队,第一件事就是飞奔着去那家孤儿院……再然后他告诉我,他的幼崽没了。没过几天,他的精神就有些失常,疯疯癫癫的,垃圾车其实是简老头的,他在那之后就转行就捡垃圾,捡了十几年,有些人会骗孩子说,你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。”

  “可是简容的幼崽,真的是他从垃圾桶里捡来的。他捡了十几年了,却再也没有捡到那个幼崽。后来他老了,就得老年痴呆了。”

  “得了老年痴呆也挺好的,他不记得自己的幼崽没了,就没有那么难过了。”

  熊瞎子叹了口气,“简容这辈子,最宝贝的就是那个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小崽子,你说,好端端的怎么就没了呢?是生病了?还是怎么了?这人,怎么说没就没了……”

  啵啵突然出声道:“熊爷爷,树下的那个人,是不是简爷爷?”

  *

  目光落在这只肌肉松弛、布满疤痕的手上,简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他的手曾经握住过一只小爪子。

  那只小爪子还没有他四分之一的手心大,可是他……却没有抓住。

  他想起来了。

  星战爆发后,他把简易送到一个刚建好的孤儿院,那个孤儿院很大,设备很好,还在安全区,他虽然不放心简易一个人,可是他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了。

  简易一直在哭,他的幼崽对他说:“粑粑,你又要和别人打架了吗?”

  他说,爸爸这是最后一次和别人打架了,简易在这里乖乖的,爸爸一定会是家长里面,最早过来接简易的。

  他说话一向算话,之前送简易去幼儿园,他也是最早过去接孩子的家长。

  简易已经很懂事了,用力点头说好,可是小爪子却紧紧勾着他的手,怎么也不肯送开。他的简易因为年幼时流浪的那段经历,特别害怕和他分开,特别怕被抛下。

  可是十七星需要他,他简容虽然不是个东西,却从不贪生怕死,他退了,千万的十七星人退了,他们就再也没有家了。

  就算以后能到寻宝鼠的地盘,那也不是十七星,那也不是他们的家。

  所以他最后扯开简易的手,对简易说:“等爸爸回来接你回家。”

  星战遇到了很多危险,有很多次他以为自己熬不下来了,但是一想到简易,他就挣扎着又活了下来,战地医师说,简易是他的灵丹妙药。

  对,确实是这样。在捡到简易前,他过得浑浑噩噩,每天都在混日子,有了简易后,他才觉得每一天都需要去奋斗。

  他就这样撑了下来,熬到第一次星战胜利。他完成了他的承诺,他是第一个,去星海孤儿院接幼崽的家长……

  可是……他的简易,却再也不在了。

  泪水汹涌而下,冲刷着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,他颤抖着用双手捂住眼睛,呜咽出声,老泪纵横。

  恍惚间,他好像听到了简易的名字,哗啦啦的水声、洒水车行驶的嗡嗡声,以及从车内放出的“简易”。

  一声又一声的简易。

  简容迟钝地抬起头,想要看简易在哪里时,忽然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被抱住了——

  两个像简易那么大的幼崽,分别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腿,黑头发的幼崽说:“爷爷,我有手帕哦,可以给你擦眼泪。”

  银头发的幼崽说:“爷爷,不要哭啦,我请你吃我最喜欢的糖嗷~”

  *

  简容又忘记了很多事情。

  不过这一次,他不会时时刻刻都想着“逃跑”了。每天早上起床,他吃力地给自己穿上衣服,洗脸刷牙,再去吃饭,吃饭时米粒总是会沾到衣领上,就像以前拼命埋头苦吃的小简易那样,沾得那里是,这里是。

  ……简易是谁?

  他好像想不起来了。

  “简老头,你不是昨晚嚷嚷着要看啵啵和阿秃吗,快,坐上我的三轮车。”看门人莫西招呼道。

  啵啵和阿秃又是谁?

  简容茫然地坐上三轮车,看着路上的风景,每当经过垃圾桶时,简容所有的注意力就都被吸引进去。卂渎妏敩

  莫西发现后无奈笑道:“其实你最想搭的顺风车是垃圾车吧,下次骆老头去幼儿园装垃圾时,就让他带你去。不过阿秃不喜欢臭臭的人,你坐垃圾车过去,阿秃肯定不会给你抱抱。”

  骆老头是谁?

  简容什么话也没有说,呆呆地看着路边的风景。他来到了一家很大的孤儿院,不知道为什么,看到这种又大又好看的孤儿院时,他的心突然很酸。

  莫西拉着简容去门卫室坐着,简容就乖乖地坐在那里,看着门口蹦蹦跳跳的幼崽们笑容满面地迈进大门。

  “简爷爷!”

  “简爷爷~”

  他就那样看着那些幼崽,目光呆滞,然而当一个黑头发,和一个银头发的幼崽出现时,他突然有些开心。

  又开心,又难过。

  *

  啵啵今天的美术作业是《生命》。

  一张白纸上,画着湛蓝的天空,宽阔的大道,一辆被小彩虹追着的洒水车,和一辆绿色的垃圾车。

  何如歌问啵啵,为什么要这样画。

  啵啵认真地解释道:“垃圾车是简爷爷,简爷爷以前开垃圾车,现在也喜欢坐垃圾车。简爷爷以为我们不知道——其实我和阿秃都知道。阿秃虽然不喜欢垃圾车的臭味,可是他不讨厌臭臭的简爷爷。”

  “洒水车上的小彩虹……是简易呀。粑粑说,人死了,就到天上了。下雨了,天上就会出现彩虹。”

  “为什么下雨了,天上会出现彩虹吗?是彩虹喜欢雨,却不敢让雨知道吗?”

  “为什么小彩虹会追着洒水车跑呢?是他在喜欢谁,却不敢让那个人知道吗?”

  何如歌闻言沉默了一会儿,才轻声道:“也许是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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