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氏勾连上唐豪族鼎宗数百年,于民间根深叶密,于朝中更是扈从官吏无数。
虽紧把着政商两道,于兵权却难为。
当今圣上即墨承彦由来忌惮沈氏及其身后势力,当初不得已娶了沈明仕之女诞下安王,却始终不立安王为太子。
怕的便是外戚干政,怕江山落到沈氏头上。
是以,兵权自由卫公晁领任,二十年间从未更改。
卫公晁更是将兵部严把死守,水泼不进,针扎不入,沈氏势力分毫不能染指。
眼看不到皇位迟迟落不到安王头上,加之靖王于边关屡屡立功,于上唐朝野声望渐隆,沈明仕遂做了安排。
去掉靖王只是其一。
兵权才是沈明仕与安王谋夺的重中之重。
想要拿到兵权,沈明仕又不愿大兴兵戈,血染锦绣河山,遂与南阗暗结,予河西给南阗,要南阗发大军直逼国境,假意挑起战事。
进而,于战事中一步步除却卫公晁手下,取而代之,最后以战事不利逼卫公晁让位。
待兵权尽握后,逼宫当今圣上或退位让贤,或立安王为太子。
至于沈氏为何不直接杀入皇宫……
百官上早朝、入皇宫都要过重重宫禁,更莫说沈明仕手中无兵,就算是有兵,他的兵也莫能跨入上京城的城门。
上京城中,那十五万禁军可不是吃素的。
禁军头领,皆是当今圣上攻打关外小国时的旧部,哪有半分好相予?
将前因后果道出后,刘文元又道:“我还听安王说,沈明仕以防万一,正于陇西暗筹军队……”
即墨江年微凛了剑眉,为他续满酒杯,“今都督一席话,足以赎千罪万罪!”
刘文元眸子亮了,似乎为进一步获取信任,道:“韦莲昊焱来信说,发兵数目为二十万!”
即墨江年浅抿了一口酒,倏忽一笑,却未再言。
南阗自当年被即墨承彦灭国复立后,即便上唐皇后为南阗人,也从不与上唐往来一二,自是难忘覆国之仇。
沈氏与虎谋皮,引南阗这匹恶狠入室,只怕河西四洲填不满南阗的深深欲壑。
刘文元说南阗发兵二十万,只怕远不止这个数!
他自席间站起身,垂眸轻声:“刘都督这几日想必未得好眠,好生休息吧!”
待他步出营帐,随即有两月泉将士上来伸手一引,“刘都督,随我等去营帐歇息!”
刘文元望着两位将士,立时虎目一亮。那两位月泉将士冲他微一点头,笑得意味深长。
刘文元一直紧绷的神色随之一松,吁出一口长长的气,如释重负,负手踱出。
即墨江年一回自己的营帐,立马召来两位将士。
他吩咐一将立即带人,快马加鞭去往上京给卫公晁送信,要卫公派人直奔陇西,暗查沈氏私筹军队之事。
将士当即领命回营,着手选人快马回上京报信。
随后他修书五封,递与另一将士,沉凝道:“送给距沙洲最近五个关外邻国。别漏了最近的西弥囯。让各位国君依信上所书,即时往信上地点发兵发将。”
将士“诺”了一声待要离开,他嘱咐:“路上小心,若遇了南阗大军,避开着走!”
将士郑重点头而去。
心上如压千均,加之箭毒未净,即墨江年颇觉喘不过气,眼前一阵晕旋,栽倒于地。
“靖王!”
“靖王!”
霎时,看护他的月泉兵蜂拥上来,七手八脚将他抬上帐榻。
只他这一睡,入梦悠长……
他恍惚身处宋先生的院子里,院中的海棠红似火烧。
于海棠树下,他将宋卿月揽腰抱起,一遍又遍吻上她软嫩的唇瓣,紧张得连心在颤抖。
后来,他似乎又身处湖水里,微漾的碧波如镜,倒映着他与宋卿月交颈相拥的影子。
再后来,他立在宋卿月的房门前,待她一开门,他脱口而出却是——“我走了,再也不会回来!”
莫名其妙脱口而出的话,没惊到宋卿月,却生生将自己从梦里吓醒。
猝然从营榻上坐起,他纹丝未挂的身上满是汗水。不祥之感索绕心间,为何梦中会说出这生离死别之言?
微喘着气,他望出营帐掀着的帘子目眺远方,低低道:“若上天见怜……”
老军医手端木盆进来,大叫一声:“靖王醒了!”
数将士立时涌入营帐,说出一个即墨江年不愿听到的消息。
六日前派出探马,现巳日夜兼程赶回月泉营地。带回的消息是,南阗大军就在沙洲城二百里外的路上,大军约三十万之众……
他翻身下榻,沉声:“传令全军,校场集合!”
这一觉深眠后,他感觉身体的麻痹与眩晕感轻减了许多,上阵杀敌已不成问题。
大军集合之际,他一掀袍角坐到榻边的条案前,铺纸蘸墨,提笔滞空于纸张上方。
往昔每逢战事前,他习惯给惠妃留一封信。若活着回来,信便不送;若身死,便由驿兵将信笺递往京城。
而今惠妃已不在人世,他虽提笔却怔住,千言万语积聚心头,竟然一字难书。
“我婚嫁与否与你有何干?你以什么身份,什么立场安排我的事?”
他想给宋卿月留信一封……
可如她所言,他又能以什么身份,什么立场给她留信?
抓起那张滴了墨汁的纸笺,他眸子黯了黯,将纸笺于掌心中轻轻捏揉成团。
传令兵来报:“靖王,大军集结完毕!”
“知道了!”他缓缓搁下了笔。
点兵点将后,即墨江年留十万大军往沙洲城驻防,以防前线崩溃后,沙洲无人防守。
随后,他带着二十万大军,快马加鞭急行军。
他须在南阗大军到达丹泽峡谷前,于丹泽峡谷布下口袋阵,静待南阗大军入瓮。
那是一条千万年风霜侵蚀出的狭长甬道,是通往沙洲城的必经之路,最适合设伏设陷。
九月末的外关大漠,白日里气温还能忍耐,夜里却寒如地狱。
伏兵于峡谷入囗的两岸静候。无阻的黄沙袭卷天地,狂怒的寒风冲入峡谷,发出鬼泣般的啸叫。
……直至举着火把夜行的南阗军自远处现身。
人嘶马鸣声由远至近,火把影映的队伍半笼于夜幕下的沙尘里。
金戈铁甲撞碰声震天响,纷踏的马蹄溅飞沙石,荡腾天际的黄沙被寒月照出氤氲的乌墨烟障,若修罗地狱之门洞开,闯出源源不断的索命恶鬼……
狭谷之长,不足以尽纳南阗队伍,等前首的南阗军即将出谷之际,一支火箭曳着流焰冲天起,尖鸣声响彻云霄。
巨石与利箭齐放中,谷中南阗军纷纷后撒。
即墨江年于峡岸爬起身,扬刀所向,将士们如猛虎般冲入狭谷。
撕杀声震天响起,天地为之变色,便是连天上那轮清明的玉盘,亦染上了一抹血红。
两军鏖战,从子夜至黎明将近,天际的长夷星雪亮闪烁,偏被谷中染血的沙尘遮蔽。
不过一夜,短短的狭谷内堆满了疲战的人,倒满了两军尸首。
即墨江年浑身浴血,拄陌刀于地半跪半蹲,稍作喘息。
南阗大军夜遇埋伏,死伤无数之下不退返进,与月泉兵杀红了眼,出乎他之意料。
忽地,身后响起震天杀声。m.xündüxs.ċöm
“报……”
一浑身是血的探马扑倒于他脚下。
“靖王,南阗大军兵分两路。一路佯装入谷尾,一路绕远道至谷口……我们被前后夹击了!”
“报……”
一位满脸血污沙尘的月泉将领踉跄奔来。
“靖王,南阗大军不止二十万,属下目测,应有五十万之众!”
即墨江年回眺,灰蒙蒙的晨光里,来时的谷口涌入扑天盖地的南阗军。
他忽有些后悔,后悔没给宋卿月留下一字半语。
他应当告诉宋卿月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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